舞者进化论(下)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5-10 14:56:27

舞者进化论(下)


——谢欣和她的舞蹈剧场



这几年,谢欣在舞林中显得很突出,这,当然不是偶然的,首先,是因为她的作品。连续看了三天,那么我们就先来说一下这三个作品。


第一天


第一个《一撇一捺》(2015年首演),先说我自己的感受。当年第一次看这个作品的时候是在国家大剧院的小剧场,那是舞协主办的培青计划。那次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看到了舞台上的谢欣(以前也许看过,但是我没看到她),我很惊艳于她的身体,惊讶于她对于身体的控制和锤炼。当时我就说,如果我们举办一个《中国好身体》的比赛的话,谢欣毫无悬念地可以进入前五。


但是我当时的感觉是,她只有一具练得非常好的身体,我的比喻是:她是一团发得很好的面,但是还没想好要做什么,馒头?包子?馄饨?还是锅盔?那个时候的感觉就是我觉得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但是还没有想得特别清楚要干什么。


后来在和谢欣的聊天里,我渐渐开始了解了她的经历,于是有些事情,有些因果关系就逐渐显现出来了。

谢欣的身体是怎样炼成的?谢欣作为舞者经历了四个团,最早十几岁在广东现代舞团(1年),甚至不是当舞者而是当培训部的教员,然后去了上海的金星舞团,作为舞者待了6、7年,然后去了北京的陶身体(1年),然后去了北京的雷动天下(2年)


然后自己出来漂,这些年去了世界各地,用她的话说:到一个地方就去找他们的舞蹈工作室,找到了就交钱办张卡,进去跟着学呗。觉得有意思,就多学,后来甚至就成了朋友,再后来甚至就邀请他们到中国来办培训班了。


我不知道,看到这里,你是什么感觉?反正我很吃惊,但是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才应该是一个现代的舞者,或者说一个追求艺术的人应该有的状态吗?

改革开放已经40年了,我当然知道父母的担心,但是,拜托,这个世界上还有铁饭碗吗?难道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还需要像我们的父母一样一辈子在一个地方一个单位终老吗(我没有说这样就不好,而是说现在这当然不是只有这一种生活和方式),拜托,现在不仅没有了全国粮票(不知道是啥的小朋友自己去问度娘),也没有了变态的户籍管理(你在祖国的大地上只要你自己能活下去,没有人会限制你一定要在哪里),


出国更是变得越来越方便和便捷,不就是一个签证的事儿吗?不就是一张机票的事儿吗?(当然部队系统的除外,谁让你占着部队的好处呢,对吧,有得就有失。)。


我还问起谢欣关于语言的问题,怎么解决,“没有别的办法,学啊,如果你真的想要交流,就逼自己啊。”,是的,就是这样,顺便说一句,人工智能已经开始攻占翻译领域了,外语白痴如我,已经看到了曙光。

曾经问一个在NDT的朋友,为什么会想要离开,那可是NDT啊,人家非常云淡风轻地说:“因为,感觉到了另外一个阶段了,我需要的东西,这里可能给不了了。”


呵呵,我只能呵呵,要我们国内大多数的舞者,要能进NDT还不得赶紧落个户口办个社保,就在这里一直待到退休啊。


其实NDT也好,TNT也好,都是地方,都是人组成了,不必过分神话,尤其是对于年轻人来说,关键在于你,相不相信你就有可能是下一个“神”。


朋友又说了:“在欧洲,舞者流动是很正常的啊,当然也有不动的,离开还是留下,都很正常,只要那的确是你的需要,的确是你的选择。”。


想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吗?没想过,或者想过,又没有行动,所以,生活还是,天天跳烂戏,喝啤酒,骂团长。

扯远了,说回来,这次在看《一撇一捺》(2015年首演),又比当年看的时候多了一些感受,除去谢欣依然惊艳的身体之外,我更惊叹于她的身体语言词汇量。


什么意思?就是这90分钟左右,她们一直在跳,而且一直在不停地变化舞蹈语汇。这是一件很了不起,也相当疯狂的事。和大量舞剧或者舞蹈作品,几十个用同一种舞蹈语汇来对比的话,谢欣好像一个“富婆”,她哪来那么多的动作?你说呢?因为她待了四个团,因为她走了无数的地方,因为她找了无数人,上了无数的课。

我没有细数,整个作品到底有多少个段落,我也基本已经不太在意这个作品的结构了(现在有印象的,就是谢欣和黎星一头一尾算是我记得住的结构吧),剩下全是动作!动作!动作!靠,这真的是一件疯狂的事。


这些她从世界各地,十几年时间找寻来的“动作”,放在她自己身体这个搅拌机里打碎、重组成为属于她的东西,尽管还很粗糙,尽管几十个段落里也有一些会让我游离,但是我感受到了一种迫切的用身体诉说的欲望,好像一个远行了很久的人,归来依然还是少年,她滔滔不绝地言说着那些路上遇见的神奇的事,美丽的风景,还有经过的人。


后来演出完和谢欣聊天,才知道,她对于一撇一捺的理解,就是“人”,她想探寻关于人的内容,更有意思的是,她说,如果把这一撇一捺换个角度,就成了另外一个字——“入”,什么是入?就是深入,就是向内,就是IN。里面有什么?有自己,有真心。

谢欣的经历中最珍贵的一点就在于,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换个说法吧,在她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时候,她非常坚定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所以她才一次次离开,一次次远行,一次次找寻,她说,她始终对身体充满了好奇,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是这好奇心,是这对可能性的追求,是这逃离安全区的危险性刺激着她,牵引着她,让她一直欢天喜地地狂奔着,狂舞着。


看完《一撇一捺》出来,和一个朋友聊起我现场的感受,简直就是一场动作的狂欢,这种疯狂的几乎只用动作(没有故事,没有舞美,没有服装,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只用动作填满的作品,看完让我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可能是谢欣那种以脊柱为旋转轴的运动方式留下的强烈印象吧,我被身体和动作本身感动了,以至于走出剧场的时候,现实世界也变得友好而轻盈。


第一天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什么,疯狂,尽情尽兴地去。


第二天


第二天,《未•知》(2016年首演)分为上下半场两个作品,上半场的《After》(《之后》)是今年舞协培青的项目作品,是和一个香港话剧演员合作的作品。下半场是《Layers》(《层次》,以色列编导: Eyal Dadon)。


先说《After》,这个作品也是今年在国家大剧院舞协培青计划中看过的,当时就觉得这个作品算今年培青中最像一个成熟作品的作品。《After》看完的感觉就是,妈呀,中国舞蹈界终于开始说一些“成人话题”了。


不要误会,不要想歪了,“成人话题”就是成年人会探讨的话题。以前我们舞蹈界,包括现代舞界,绝大部分的作品基本讲的都是童话或者神话,所谓表达的自我,也是极度狭隘和自私的小我,那是小屁孩的世界,哭哭啼啼叽叽歪歪。


这么给你举个例子吧,童话是怎么讲的呢,童话的结局多半都是美好的,童话最后多半都是这样的“啊,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滴生活在一起了。”,这就是童话,以前我就问过,我们的编导有想过一个问题吗?“从此以后怎么办呢?”,王子和公主在一起过后,怎么生活呢?要不要吃喝拉撒睡?要不要生娃带孩儿?要不要报补习班?会不会有七年之痒?有没有中年危机?过年到底回谁家?……当时还开玩笑说要做一个戏就叫《从此以后》,没想到,与谢欣的《After》不谋而合了。

升级版修改版的《After》一开始就是在无尽的黑暗中,台口有一束光,光圈逐渐变大,显现出两个牵着手的微笑着的年轻男女(你可以理解为结婚,也可以理解为最美好的开始),整个作品就从这里开始,讲述了美好抵达巅峰之后的种种。


这,就是我所说的成人话题,这是我们不容逃避的现实,也是我们不可能简单用爱或者不爱,黑或者白就能够界定的话题,他没有标准答案,他需要每个人去自己去思考。


整个作品看完我有一种看了一部港式电影的感觉(可能和香港话剧演员的香港腔有关,更和整个作品的色调气质有关),有点像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嗯,对的,基本就是那个调调。

我很欣喜地看到了谢欣从《一撇一捺》之后的探索与成长,依然探索新的舞蹈语言,甚至是舞台语言,尽管我并不喜欢在舞台上开口说话,这种形式也并不新鲜,但是这还是谢欣自己值得鼓励的尝试和探索。这个作品其实我觉得不用那些话语的语言其实也完全够了。


而就成长方面来说,我能看到谢欣从一个纯粹的动作狂,一个编舞的,开始向舞台导演的方向成长了。我看见了结构,我看见了调度,我看见了节奏(不是舞蹈的节奏,是全剧的节奏),这是难能可贵的。


尤其是关于两对双人舞的设计,我觉得是很有意思的。另外一对双人舞具有了多重功能与含义,一方面他们是主角这一对的放大,一方面他们又可以是营造间离效果的另外一种存在,一方面他们可以成为切割空间移动道具的功能存在,一方面他们又可以产生出更加复杂的,多维度多线性多层次的情绪。这两对双人舞的运用很有意思,是我认为在舞蹈设计上能够留下明确印象,并能回味的设计。

说到这里,我又想说点题外话,还是谢欣的经历,导致了她内心是具有多层次的,而成人世界的内心就应该是多层次。


还记得黄小琥唱的那首《没那么简单》吗?歌里这样唱到:“没那麽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脾气,过了爱做梦的年纪,轰轰烈烈不如平静。幸福没有那么容易,才会特别让人着迷......”。这是什么?这就是经历,这就是人生的阅历,这就是你走了很多路,遇见很多事,爱过恨过痛过之后的感受。


知道为什么我老说,其实舞者最最黄金的年龄其实是从30岁左右才真正开始的吗?因为那个时候TA才真正经过了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感受。你去给一个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的小朋友讲戏,你说:“手,带一点情感。”。她最多能够把手的速度放慢一点,还能怎样?因为她还没有真正恋爱过,她还没有真正失恋过,她怎么能体会最后分别时,伸向转身离去的背影的那支欲语还留的手?


胡适说:“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你怎么能够通过你的舞,你的作品,你的艺术让人沉醉?你,先得自己深深醉过。

30岁左右舞者的身体可能在某些技能上有所衰减,但无论是人生阅历,还是舞台经验,还是内心感受其实都达到了一个艺术生涯最好的时候,可惜,可惜我们绝大部分的院团,以及他们多半的领导者要的都是杂技式的技术技巧,要的都是一脸胶原蛋白的花好月圆,所以,我们的表演这么多年基本还是原地踏步,刚要开花结果了,结果转行了,刚有点感觉了,结果搞培训去了。


当然我不是说每个人都要七十岁还在黛玉葬花,我说的是我们应该更关注表演的内在,而不仅仅只是表皮,毕竟我们不是夜总会对吧?我们也不是皇上选妃,对吧?我们是舞蹈艺术,我们是舞台艺术,对吧?


还记得皮娜在《穆勒咖啡馆》中靠着墙跳的那一段舞吗?她跳的不是动作,不是皮囊,是生活,是生命,好吗?

而下半场的这个叫《层次》的作品,是我一直强烈吐血推荐的,因为当年第一次看的时候就给我看嗨了。具体请参见我当年写的《未知的惊喜》(点击可以进入阅读)。


那篇文章说过的观点就不重复说了,但说一些新的感受。其一是意外,在这个作品里,谢欣再次把自己以一个舞者的身份交给了这个叫Eyal Dadon的以色列哥们,当时做这个作品的时候他27岁,以前是踢足球的,什么?对,他!是!踢!足!球!的!……的!的!的!……17岁才开始跳舞,他说:他17之前做的事情其实也和舞蹈都相关,因为喜欢舞蹈。Eyal Dadon就好像一个好“厨子”,面对这一堆顶级好“面”,他给我们做了一道名叫“想不到”的大餐。


我不知道大家从这个作品中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人与人交流相处的很多切面,很多“层次”,看到了如果你要与众不同,你就要付出必然代价的事实,看见了坚持也看见了放弃,看见了热闹的寂寞,也看见了孤独的胜利。谁说舞蹈不能讲述更复杂的东西?舞蹈就是为了讲述用语言讲述不清的感觉而生的,好吗?!

其二,我觉得这个作品最棒的地方在于他对于舞者,对于演员的潜能的开发和无限可能性的塑造,对于谢欣,对于胡沈员,对于方光,对于刘迦,对于这个作品中的每个演员,都让我看到了惊喜。我们为什么少有这样的编导?我们为什么少有这样的思维?


最让我吃惊的是在剧中饰演我称之为“Mr.No”的小胡(胡沈员),他特色的肢体能力依然保留,但我看到了他另外的一面,另外的很多面。当他在剧中扭来扭去,时不时贱不嗖嗖滴喊着:“No,No,No”的时候,我笑得真的很开心,什么感觉,这才是好演员,


看过梁朝伟的戏没有,《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忧郁不忧郁?《色戒》中的易先生阴不阴?变不变态?《春光乍泄》中的黎耀辉骚不骚?浪不浪?但是,最绝的是,梁朝伟居然可以演《东成西就》里的欧阳锋,无论何时再看腊肠嘴的欧阳锋,我都依然能笑出猪叫声,这是什么?这就是牛逼的导演,这就是牛逼的演员,这就是随心所欲的演技。


我们国内的演员往往都被类型化了,说得好听是有“风格”,其实就是被限制了。曾经被“虞姬”角色限制的小胡在这个作品中的“骚贱坏”,曾经被行活演出逼到退休边缘的方光重新焕发的第二春,曾经被一二一、一二一的部队作品埋没到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帅成这样的刘迦……你们听到现场的尖叫声了吗?知道吗?那就是,为你们还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欢呼。


其三,如果说现代舞与传统舞蹈最感性的区别,那就是现代舞比起传统舞蹈的控制、虚伪、装应该要显得更自由更疯狂更尽兴。


年轻人为什么会喜欢摇滚乐?为什么?好多人连吉他和贝斯的区别都不知道,连五线谱都不认识,但是却疯狂地喜欢摇滚,为什么?因为很简单的一个原因——嗨!对,就是“嗨”!因为他们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却很爽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荷尔蒙和多巴胺的尽头,那种感觉叫——自由。


所以《层次》中的那段男子四人舞是弥足珍贵的,他告诉我们现代舞就应该是酷的,应该是嗨的,应该是狂拽炫酷叼炸天的,就应该是——自由的。


是不是我们装得太久了?我们中国的现代舞?当年邓肯为什么反芭蕾?就是因为她嫌芭蕾不民主(身体的民主),就是她嫌芭蕾不够嗨,就是她嫌芭蕾装,为什么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的现代舞也开始装了呢?装什么装?拿什么装啊?!


你现在看现代舞演出,有几个舞能够在跳的过程中,让观众自发集体热烈鼓掌的?看NDT的时候有过,看嘎嘎舞团的作品的时候有过,而绝大部分,你都憋了一口气,生怕打扰了他们的自我和文艺,直到最后结束,你才长长地吐出这口气——唉,我就奇怪了,现代舞不是应该让人无拘无束的吗?怎么反而变得这么循规蹈矩压抑无比了?!如果真是这样,老子宁愿去跳迪斯科。

这个作品,,没开玩笑,就是这样的。


知道为什么谢欣口碑这么好吗?因为她肯帮忙,所以大家也肯帮她。小胡搞了个作品《流浪》,需要演员,她就去帮他跳,带着伤也要去。所以等她需要演员的时候,别人也来帮她。年轻人不就应该这么玩吗?正因为我们谁也不是,正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才不装,我们才真诚,我们才倾尽全力,我们才义无反顾。


一个人,做一台自己想要的戏,多难啊,所以才需要全世界的年轻人团结起来,只有这样,未来才会是我们的;只有这样,英特纳雄耐尔才一定会实现。而且,革命也好,朝圣也好,实现梦想也好,当然有困难,当然有挫折,但是真的不全都是苦哈哈惨兮兮的,没有人逼你走这条路,如果选了,就开开心心的。


我看到谢欣和她的小伙伴们在世界各地的照片,看见她们的笑容,这才是年轻,这才是舞者,这才是现代舞的精神,好吗?!

 

所以第二天就是这样,继续探索,团结起来——扛着大白菜也要迎着朝阳。

第二天演出结束后,等观众散去,我在舞台上和谢欣录了一个对话的节目(等剪接完了,上线的时候我会通知大家,是一系列的舞蹈访谈,号称史上最野最浪的舞蹈访谈类节目)


等她的时候,我在侧台拍了一张照片很有意思,画面的最左面是幕后,工作人员(好多都是谢欣的志愿者,也都是年轻人,在帮忙装台布景),中间是台前,谢欣和演员们在和观众进行演后谈,最右边是台下的观众。三个空间,三个层次,有没有天地人的感觉?


我对谢欣今年的新作品是充满好奇的,一方面是因为从前面上海首演的剧照我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形式,另外一方面我也很好奇,在去年正式建立了自己的舞团(养自己的演员)之后的她,身份其实又发生了一重变化,从舞者到编导,再到剧团的领导者,这其中会有怎样的不一样?


我们坐在台口聊了很多,关于过去,也聊了这个新作品为什么要叫《执迷》,还聊了建一个团就好像生了一个娃,还聊了关于舞者的自我成长等等等等,聊着聊着,剧场要断电了,背后的梦也组装完了,吊杆升起来,准备就绪,所有人都在期待,明天。


第三天


生活就是这样有趣,创作也是如此的有趣,如果什么都一帆风顺,那就真的没有意思了,那是平庸的电视剧,那就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不疯魔不成活的过程了。


第三天的演出《执迷》开始了,说句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尤其是上半场。我感觉有如下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曾经的优势到现在出现了消化不良。前面说了,谢欣很大的一个优势就在于博采众家之长,但是这个优势到第三部大作品的时候,我却觉得有些相互抵触的感觉,从而形成了一种混乱。


例如在这个上半场里,有一段,也是小胡出来领跳的一段,音乐是复古爵士的,而舞蹈的风格和气质明显是延续《层次》的感觉的。但是用在这里我却觉得特别的突兀,因为感觉是劈空而来的,和前后上下缺乏必然的情绪联系和逻辑关系。


这说明什么?说明到这个阶段,谢欣除去不停地接受外来的元素,我觉得可能要把更大一部分的重点转移到消化的问题上了。如何将这些丰富的营养消化成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而逐渐开始形成自己舞团和作品的风格,这是当前的重点。

第二个原因,这个作品谢欣自己没上,用的都是舞团的演员和一部分外借的演员。客观地说,这些演员中有非常优秀的,也很有潜力,但是层级还不够,相对还稚嫩,他们还没达到单纯用动作就能颠倒众生的地步,所以,观众的注意力就会分散,剧场里的气场就会松。


前一夜,其实我们已经谈及了关于演员的问题,的确是个两难的问题,最顶级最优秀的演员是好,但是也存在着自我风格太强,档期难以协调等诸多问题,所以从长远来看,为什么要建立自己的舞团,为什么要养自己专属的演员,其实就是为了有一批人大家可以一起长时间地在一起实验磨合,共同进步。


所以,我觉得这是好事,倒不用着急,还是应该坚持这个方向走下去,只是要有耐心,需要时间,需要经验。

第三个原因我觉得是事情变多了,变复杂了。首先《执迷》的舞美是三个作品中相对最复杂的(尽管相对于大的舞台作品来说,这个作品的景已经很简单了),但是一旦多出了这些,必然会多出无数的事。《一撇一捺》和《未•知》都基本是没有舞美的,只有极少量的道具,然后就是灯光了,所以导演可以把精力绝对地集中到舞蹈本身上去。


但是我认为这是一个未来艺术方向选择的问题。一种是依循传统现代舞,包括现在大部分西方现代舞的方式——就是极简主义,就是只有身体,这没什么不对,但是,我还是希望谢欣能够去尝试更丰富的形式。


为什么你会记得皮娜,为什么你会记得帕帕约安努,除去他们的舞蹈本身,他们更是具有综合舞台艺术观念的现代艺术家,因为他们不仅在发明舞蹈语汇,他们还在创造形式感,还在发明舞台语言。


这需要导演要有更丰富更全面的积累和准备,也是一条更复杂和更综合的路,但我还是希望谢欣能够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会觉得谢欣的作品好看,简单一点来说,我觉得是因为她和很多传统的“假大空”的现代舞比起来,她不假,不一味追求大,不空。


尤其是不空,好像《一撇一捺》她是用动作在填充这个空间,而《未知》她是用情感在填充这个空间。到了《执迷》她想用形式来填充,这个方向一点也没错,这个主题,这个内容都没错,只是形式还不够,而动作因为新演员也弱了下去,情感方面也相对抽象,所以整个作品就会显得空了。


同时因为建团,因为培训演员,因为创作新作品,因为连续演出,因为生存压力,因为一切的一切,对于谢欣这个曾经自由自在的舞者和编导来说,如何“养娃”,绝对是一个极富挑战的全新课题。


好在她身边有默默支持她的亲密爱人,好在她有志同道合的团队,我想,假以时日,这些问题都会解决,但是真的不要放弃。

中场休息的时候出来抽烟,在门口碰见了一个朋友正准备撤退,我说:“不看了?”,她说“我是因为你朋友圈说来看一个舞者的进化,我看完上半场我觉得不是进化,甚至是退化了,我没有耐心看了。”,我说:“呵呵,我也不是很喜欢上半场,但是我认为进化,不一定是直线上升的,不是总说历史都是螺旋上升的吗?”。


朋友的话其实有些残酷,但是剧场,或者说艺术,就是这么残酷的一件事,不管你有多么努力,不管你付出了多少,不管你背后有多少的原因,人们只会看到最后的结果。而且你必须是最好的,你才能被铭记,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高山,你能记得几座?人们只记得住冠军,只记得住巅峰,只记得住与众不同,银牌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这个行业最刺激的地方。

下半场一开始,幕一升起来,现场观众居然就开始鼓掌了,为什么?因为,下半场一开始,谢欣就制造了一个形式感,无数的气球(1500个左右)由吊杆压至地面,而几个舞者蜷缩在地面与气球之间,开始了艰难的挣扎与舞动。观众为什么会鼓掌,他们为形式感鼓掌,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认为,谢欣也好,还是我们的现代舞也好,还是要探索舞台形式的方向。

 

下半场,因为白气球这一形式感,我觉得整体会比上半场要好,至少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了两个舞者,一个是张引,一个是王琦之,不是说其他演员就不好,但是她们显得更突出一些。当然,小胡一出来跳的时候,我的目光就又会不由自主地被他抢走。所以啊,顶级的优秀演员的确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削铁如泥势如破竹,但用不好就会削着自己的作品。

我觉得,当然是因为现实操作性等诸多原因,下半场的白气球这个形式,这个点绝对是好的,但是我的感觉是没有用够。


现代舞台的舞美,尤其是舞剧的舞美,讲求抽象性和多义性,抽象性讲的是不要桌子就是桌子,椅子就只是椅子,他一定还有别的寓意。在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执迷》的白气球是做到了,她有一种言外之意的寓意,也能形成让人震撼的视觉冲击,


但是关于舞美的多义性上,我觉得是不够的。什么是多义性,就是同一个舞美或者装置,在整个演出过程中他是 变化的而每一种变化都可能会带来视觉上的新鲜感以及内涵上的丰富性。说简单一点,就是这个装置我觉得玩得还不够。她的方式太单一,就是在吊杆上升和下降,当然其中也还有多和少,波浪运动的不同,但是,显然,还不够。

这个方面,我最为推崇的是舞美设计大师乔治•西平,大家可以去看看他的舞美作品,就可以知道我所说的这种同一个东西的多义性变化了。


就是白气球,我觉得也还应该有更多的变化,例如一个和很多个的对比,例如大与小的对比,例如坠落和飞升(氦气球)的对比,例如梦幻与破灭的对比。


事后看见一张后台的图片,演出结束后,工作人员扎掉了所有的白气球,天,那是怎样震撼的一个过程,天,那是怎样的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幻灭感,如果从成本和操作性的层面都可以解决的话,我强烈建议,将扎爆气球变成一个舞美动作。用这“一切如梦幻泡影”的意象来结束《执迷》会形成一个意味深长而有趣的结构。

我喜欢《执迷》最后的结束,所有的人,站在舞台上,安静得像几乎静止了一样,然后以几乎不能察觉的速度,慢慢举起一只手,这只手缓缓地伸向空中,好像一枚枚带着希望逃离地球的火箭正在发射,又好像举手对天发誓,是的,就是那句誓言:I Do!


什么是执迷,就是执着与沉迷,就是我较劲,我高兴,我付出,我负责,我——愿意。


最后,祝贺谢欣舞蹈剧场的成立,祝贺他们连续三天演出的成功,我会一直关注着她们,因为我觉得她们代表了舞者进化的可能性,尽管是最艰难,最痛苦,最折磨人的那一种,但也绝对是最嗨,最爽,最过瘾的那一种。


同时致敬所有在这条路上不断超越自我进化着的舞者们,致敬,那些一直坚持到现在还存活着,还努力做,还奋斗着,还享受着的工作室、舞团。


这,就是我要给你们讲的舞者进化论,这就是,我要给你们讲的舞者的,一种可能。

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艺术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舞者,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愿我们都进化成为我们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配图为谢欣舞蹈剧场演出照,由舞团提供

剧照摄影师:王徐峰、王小京、袁烽、沈建中、石磊、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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